水晶花瓣

水晶花瓣  作者：鍾玲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雷亞勤站在機場接機的人群之中，盯著斜坡盡頭的自動門，他的內姪還沒有出來。再等上五分鐘就不等了，公司還有個會議要他趕回去主持。

自動門打開，有位中年紳士一個急步出來，雷亞勤一下子給他吸引住了。這個中年人的外表其實很平常，那種典型飛來飛去經理級的人物，修裁合身的西裝，掩住他微微突起的肚子。是他與經理級外表極不相稱的神情吸引了雷亞勤：這個中年人怯怯地立在斜坡頂端，緊張地掃視斜坡下的人群，眼中流露出脆弱的神色，不知怎的，他發亮的雙眼令雷亞勤連想到一碰就碎的水晶花瓣。驀地，一片陽光鍍亮了水晶，有個女人走上斜坡，很富韻味的女人，一襲淡紫色的鬆身衣裙。他們兩人站著凝視對方，中年人緩緩握起她的手，輕輕放在自己胸前，這幾個動作不會超過三秒鐘，雷亞勤卻感受到那份時間指針刺不到的永恆。雷亞勤耳裡轟一聲，全身一陣痙攣，是的，如果自己與畢瑩重逢，也會是這樣。不！尤甚於此！他會握起她的手，放在他狂跳的心上，他們的目光牢牢膠住，他們會激動得不能自己，因為心要跳出框框，安頓在對方身體上。他不會顧慮周圍眾人劍似的目光，把她擁入寬闊如平原的胸懷，她輕輕地合上螢亮的眼，期待著……

自從五天前知道畢瑩已由美國回到了香港，他的精神就處於亢奮狀態：如果他們在小巷裡相遇？如果他到他們旅館裡面的咖啡座，守候她一個人出來，然後跟蹤她，到了人擠人的街上，貼在她身後喚她的名字？如果她竟打電話來約他，有機會斗室相處……

這五天他做了多少白日夢。不，這十年來他幻想過各式各樣的重逢場面。深刻的愛情不會乾枯，已變成地底的浮流，不時會噴出地面成甘泉。那年他三十九歲，卻像個小伙子般動了真，連自己也難相信，愛的根會那麼深，愛的結合會那麼甜。可是因為自己非自由之身，兩人活生生給拆散了。她傷心地去了異域，十年來他陸續打聽到，她嫁了個工程博士，生了兩個兒子。

雷亞勤打了五個電話，找到牌桌上的太太，才知道內姪改了晚上班機來。他回到公司開完會，到總經理室去簽文件，忽然電話鈴響了，傳來對方清脆的女聲：

「喂，我是…」

雷亞勤驀地全身一震，直起身來：是她！是她的聲音！等待十年的一刻終於來臨了，震撼心弦的一刻啊！對方卻一口氣沒停地叨叨說下去，只留些空檔給他答「啊」「是」「好」：「喂，我是畢瑩，你記得我嗎？你好不好？我回香港了，聽說你升了副總經裡理，恭喜你啊！有件事想麻煩你，我要替大兒子買一部電子遊戲機，你們公司新出的那一型，大家都說好，你能給我打個折扣嗎？不知能打多少折扣？」

雷亞勤打完電話，愣在座位上，心直朝下沉，碎了的水晶在漆黑無底的枯井中，落下去、落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