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5月18日 星期二

見林見樹讀蘇紹連詩集《河悲》


見林見樹讀蘇紹連詩集《河悲》 ◎張默


   蘇紹連於民國六十七年六月,由「詩人季刊」社策劃,出版了第一本詩集「茫茫集」,收民國五十八年十月至六十一年九月寫的詩作三十餘首。當月二十三日,他在該集的扉頁上題了二百七十多字贈書給我,特節錄其中兩段如下:




   「這是我的第一本詩集,裏面收錄的全是早期的作品。看到這本詩集的朋友幾乎不約而同的對我說:『你這本詩集早就該出版了!』是嗎?我卻認為出與不出都是一樣,現在的感覺是出了反而痛苦。印得不好,沒有反應,又花自己的錢,這怎麼不覺得痛苦呢?」
  「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念與理想,可是,我卻說不出我的觀念與理想,只能走一步,算一步,走至盡頭為止。我仍處於茫茫的狀態之中,到底我將來怎麼樣,誰能替我預測呢?」
  從以上十分平實、坦率的話語中,隱約可以看出作者與生俱來的焦慮、自覺與抱負,但是,誰能繪出明天的遠景?是故「走一步,算一步」,把每一步真真實實地踏出去,我以為那比什麼都重要。
  蘇紹連自投身詩創作以來,已歷二十多個寒暑,他的產量不多卻很精緻。成於民國六十三年八月到六十七年二月的「驚心散文詩」六十首,無疑是他創作的佳構,該集已於今年七月由爾雅出版社刊行問世。而於同時期由尚書出版社精印的「童話遊行」詩集,則收錄從「玉卿姊」到「蘇諾的一生」敘事詩九首,為詩人近十年來參加各類詩獎獲獎之作,這批詩對臺灣現實社會有很生動貼切以及多樣性的刻繪,語言透明而詩思不失稠密。可是成於民國六十一年四月到六十三年七月的「河悲」六十首,創作時間最早,為何獨獨殿後出版,個人原委,也頗耐人尋味。
  「河悲」六十首,是蘇紹連自許具有不同風格、相當珍惜的一系列詩作。前十九首(從「河悲」到「燒山」),發表於「龍族」詩刊第七期(民國六十一年八月),接著是「山圍、「夫渡河去」到「燃夫煮妻記」等八首,發表於「創世紀」詩刊第三十二、三十三、三十五諸期(民國六十二年三─十一月),再接著的是「遊子入河不顧返」等多首,則於「詩人季刊」第三期(民國六十四年九月)起陸續發表。同時也散見國內其他詩刊。
  我們檢視「河悲」六十首,首先擬從形式入手,作者為何採用四言體,他為何甘心把自己的觀念、思維、感覺、技巧……十分小心翼翼地安排在那樣井然有序的形式中。
  莫非,這也是另一種有機性的突破與創造?
  就筆者記憶所及,當代新詩人以四言體入詩的並不多見,蘇紹連膽敢打破這種禁忌,企圖創新嶄新的白話四言體,他所憑藉的究竟是什麼?
  下面不妨將「河悲」六十首,作者所選用的形式(段落)作一概略性的統計:
  ●採用二段式的(二首)
  ●採用三段式的(十六首)
  ●採用四段式的(三十四首)
  ●採用五段式的(八首)
  顯然,從上述小計,其中以四段式的占絕大多數,換言之,作者慣常採取此種「起、承、轉、合」的傳統方法,目的無他,完全著眼於表現詩的主題、旨趣、氣氛和節奏而已。
  而在四段式的三十四首當中,全然以四字為一句,四行為一段,整整齊齊,彷彿豆腐干一樣,即高達九首。且以「船伕」一詩為證:
    船伕身上
    穿著河水
    五個鈕釦
    扣住船隻
    載不動的
    許多針線
    縫補一塊
    河的缺口
    最低處是
    鞋走成悔
    流在船下
    上是陽光
    一抬頭瞧
    飛鳥均飛
    在口袋裏
    掏出航程
  民國五十年前後,歐美現代主義風潮正席捲臺灣詩壇,那時候誰要是在報刊上發表發首「新月派」的詩,一定被譏為落伍、老古董,可是當蘇紹連於七十年代初期,以如此工整的四言體入詩,卻未見任何人為文批評他這種轟轟烈烈的復古行徑,寧非怪事。我們如果加以冷靜反省,即會發現臺灣現代詩壇在歷經五十年代長達十年的歐風美雨之後,大家對西方各流派的技巧都耳熟能詳,其實說穿了也不過爾爾,外國的月亮一定比咱中國的圓嗎?於是猛回頭,再從自己的傳統吸取礦源,可能更有收穫。現在我們不妨轉過身來看看這首「船」,相信一定有它的「新意」與「深意」在。
  「船伕」在表面的形式上,它是井然有序,工工整整,可是骨子裏遇真有點東西。作者假借的古老形式(舊瓶),可是裝的卻是他自己精心釀製的芬芳撲鼻的新酒。大家可別小看這方方正正的六十四個字,作者甫開頭,即語不驚人死不休地把讀者帶進一個全新的風景,明明是河水濺到船伕的身上,可是作者卻把它轉化成「船伕身上穿著河水」。而船伕使勁地在船上拚命工作,作者卻淡淡地說;「五個鈕釦,扣住船隻。」
  接著作者緣著鈕釦往前走,而飲水思源想到針線,首句的「載不動的」尤令人驚悸,其實針線太細小了,何謂載得動與載不動,作者在此純是移情作用,蓋船伕也有親人妻子,當他的親人為其縫補衣裳時,那種熾熱而又無怨無悔的愛,誰能載得動呢?唯有親人拿針線的手,是可以把河的一塊缺口補好的。
  第三段是描繪船伕在搖船時的感覺,「流在船下,上是陽光」,可以為證。
  結尾相當精采,「一抬頭瞧,飛鳥均飛」,可能船要靠岸了,旅客卻像鳥一樣紛紛飛走了,他摸摸自己的口袋,看看下一趟的航程是什麼?其實船伕的航程是牢牢記在自己的心裏,何須口袋代勞呢?
  本詩語言澄明,意象精準,作者運用的超現實手法,屢建奇功,因此所謂的方方正正的豆腐干,反而為真正的愛詩者所忽略,本詩讓人既見樹又見林,大家還有啥話好說。
  蘇紹連為調和四言體所帶來的「統一性」、「單調性」與「習慣性」,因此他在不少詩行中,以疊句、長句,或一個字一個字橫向排列,更有把一句、兩句、三句為一段,或五句六句七句八句為一段,有時把詩的高潮置於末尾,或置於中間,甚至開端,之所以如此,悉依作者當時創作某首詩的觀點技法而定。
  例如「河悲」,區分為三段,每段俱為五行,前四行為四字,後一行為兩字,分別是「鳥聲」、「肢體」和「彎曲」。
  作者如此安排,無非想臻至參差、突兀的效果。
  「城」則前後段各為四字四行,中間兩段各為三行,前二行各為六字,後一行為四字。例如第三段──
    山東山西、河南
    河北、翻山渡河
    山河變色
  作者為何如此變奏,明眼人一看便知。
  「旅心」第二段,前二行各為九字,後四行各為四字。
    雙軌一路,一路一路遠
    天色一站,一站一站暗
     還有山遠
     遠是故鄉
     還有窗暗
     暗是異鄉
  作者借詩行的重複、疊句、高低起伏,把異鄉人的惆悵,捕捉得維妙維肖,不知所以。
  「柳巷」前三段各為四字四行,最後一段則斬釘截鐵地橫向排成一列:
    逐
    一
    點
    叫
  作者開端以近景「隔街一女,牆外一婦,街在聲中,牆在色中」點亮主題,然後引出「月亮躺下,床下堆霜」的愁緒,最後的一聲驚呼,把淪為煙花女子那種欲哭無淚的心情,宣洩無遺。她們即使拚命在內心裏狂呼大叫,那個罪惡的深淵,也是「喊天天不應,喊地地不靈」啊。
  「一隻白鳥」,也分成四段,第三段則別開生面每行各以兩字排列──
    後來
    心跳
    眼跳
    草跳
    樹跳
    後來
  信然,這裏面混和著「人、植物、自然」同戀同悲的情愫,而一前一後的「後來」,更是有著「餘音不絕」的感受與熱望,難道還怕那一座小小的山就此白掉嗎?
  「山圍」給人的感覺,也很特殊。前後段均為四行,中間兩段相當的不規則,特節錄第二段二句、第三段整段如下:
    讓野草吃著我的屍體
    是一堆糞土在日記中
    山已荒蕪
    人跡逝入一根煙裏
           倒
           在
           山
           下
  芸芸眾生,被困在大都市裏,如何的難耐孤獨與無助,即使去登山,也好不到那裏去,現代人在鋼筋水泥森林的威脅下,愈來愈走投無路,詩人是先知者,他的感觸尤深。
  「降半旗」,分上下兩欄排列,上端各為四字四句,共四段,下端共有二十個字「夫在水中流,妻在水中流,夫在旗上飄,妻在旗上飄」,橫成一行自右向左散開。
  夫死妻隨,雙雙停屍,管它升旗降旗,也不能挽回什麼,作者之所以在下端一字排開,無非是夫妻本為一體,或許是應了「在天願作比翼鳥,在地願為連理枝」那種綿綿無盡期的遺憾吧!
  顯現「河悲」的節奏之美,也是作者所致力經營的。大凡節奏之誕生,是繫於個別單字與單字之間的連接與組合,不同的語字與語字的組合,即會產生迥然不同的效果。是做唯有運用活的語言,才能產生活的節奏,下面仍以詩例來證明。
  譬如「衰老記」的最後一段:
    忽無日落
    只見淚落
    月漸漸落
    霜漸漸落
  作者把四個「落」字,統統放在下面,雖同是一個「落」字,可是當我們讀它的時候,卻有各個不同的感受。
  而「蹂躝」一詩,前面兩段八行,都是四字一句,突然在第三段中間矗立長長的一行:
    正是千軍萬馬的蹂躝
  不僅突破四言的禁忌,也讓讀者著實一驚,那種飛躍與憤怒的氣勢,立即從字裏行間狂奔而出。
  再如「廟誌異」,作者特別在每段第三行下端增加二字,當然也是由於節奏的關係。
    千炷香火化作
    化作森林
    輕輕擊著擊著
    千陣雷聲
    蜘蛛吃去吃去
    滿天雨珠
    水中站起站起
    千年老僧
  由於此一變奏,以及各句的重複層疊,更增加一種悠遠的聲浪在尸畔迴響,如果作者不使用疊字,我們且把每一行的「化作、擊著、吃去、站起」畫去,那麼念起來的聲調,可能就比較短促,感覺不出它的餘音繚繞了。
  坦白來說,用白話文來寫四語體,是相當艱困的,作者在這一組詩中,的確使出渾身本領,盡量作多方面的嘗試、實驗,尋找自己的路,且永遠不固執某一種形式,力求自我風格的抬頭。
  一首詩的構成,基本上少不了筆畫繁簡不一的方塊字,蘇紹連在遣詞造句方面,的確下了不少功夫,而本集中使用最多的則為「對比」。例如「衰老記」中的「一把白骨,一軸山水」;「家書」中的「兒在河在,恩深水深」;「夫妻亡記」裏的「東地無山埋,西地河葬」;「燃夫煮妻記」中的「夫吃野菜,妻給魚蝦」;「傷心之旅」裏的「輪痕是煙,車聲是血」;「守夜」中的「先有落日,後有日出」;「雨象」裏的「片片火焰,朵朵荷香」以及「落日倦鳥」中的「落日圓圓,倦鳥紛紛」。……問題並不在於筆者羅列了這麼多例證,而是要檢視作者使用這些對比句是否適當,是否合理。根據筆者多年讀詩的經驗,我認為上述例俱屬十分貼切。
  其他諸如運用壓縮、轉換、層疊、跳脫、鋪陳、誇飾、扭曲、拉長,甚至「緩與急」、「斷與連」的技巧,作者無不戮力以赴,付出相當的心血,且並無若何牽強之處。
  蘇紹連創作「河悲」六十首,歷時兩年又三個月,可見作者對此詩的審慎與重視。我們從發表的初稿到現在成書的完稿,其中也有若干改正之處譬如「河悲」一詩,第一至三段的最末一句「鳥聲」、「肢體」、「彎曲」,當初發表時是兩個字橫排,現在則併為一行,我猜測作者最初的用意是強調視覺效果,後經再三斟酌,發現它們並無橫排的必要,所以作了這樣的修正。
  再如「河生竹」第四段「連成妻妾」,初發表時為一行,現在改為四字橫排,無論從形式到聲韻,橫排似比直排舒朗多了。
  當然,「河悲」六十首的優點,並不止於上述,譬如作者在「渡河口」第二節連續八句「站渡河口,草長在岸,出渡河口,草長在船,望渡河口,草長在眼,失渡河口,草長在水」,讀起來似乎有那麼一點張口結舌,但是讀詩時的一抹情趣,卻在伙形中不翼自飛,那種可貴的感覺,不識詩不讀詩的人怎能體會。
  而最末一首「黃花葬夫記」第三段,作者也分別用了「惶、悽、離、難」四字,更讓人感悟「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」。
  「河悲」六十首,以抒寫闡釋兩性關係為鵠的,特別在離亂中的男女(夫或妻),他(她)們的悽楚怨懟之情,誰也寫不完。「詩經」國風中也以抒寫男女離別之情為主體,茲舉「伯兮」一首如下:
    其雨其雨,杲杲出日。願言思伯,甘心首疾。
  此詩為衛國婦人思念遠征丈夫之詩,何日才能相驟,不得而知,能不心痛頭疼。
  下面我們不妨讀讀蘇紹連的「守夜」──
    先有落日
    鎖住旁門
    妻在門內
    泛著月光
    夜裏,一束白色的暴露在意念間
    後有日出
    鎖住夫眼
    妻在眼前
    永遠陰雨
  這兩首詩先後同樣出現「日出、落雨」的意象,他們所抒寫的都是男女之情,可是其視點、感覺、氣氛卻截然不同。前者情真意切,令人再之吟誦;後者由於中段特別用了一個長句,其蘊育的象徵更覺回味無窮。蘇紹連雖然在「河悲」中偶然向「詩經」中某些篇章借過火,可是卻能另創形式,重鑄自己的新局,尤其難能可貴。
  如擴大言之,蘇紹連的「河悲」六十首,不僅是抒寫局部的男女之情,也是抒寫臺灣和大陸一水之隔的兩岸之情,這個由歷史造成的錯誤的隙縫,究竟何時才能彌補呢?詩人透過精闢深刻的觀照,連綿不絕的情懷,希望以詩篇無形的力量,來織補兩岸親人同胞的裂隙,果真如此,恐怕也是作者當初所未能逆料的。
  蘇紹連的「河悲」系列,並非全然無懈可擊,試問像這樣大規模的運用四言體,誰敢放話一點缺失都沒有,那才是難以想像的趣事。
  歷經筆者再三檢驗,只發現極少數詩作中,有稍為「牽強」、「不自然」的斧痕,譬如以下數例:
    夫已死去
    的敲門聲
               ──築岸
    一群小孩
    都麻痺在
               ──麻痺小孩
    天空中有
    一絲絲瓜
               ──河中鴨
    走出妻兒
    隨水聲的
               ──夏日涉水
  像一、三、四首,均可把它們連成一句,而第二首,不僅可變成一句,尚須再加繼續發展。而讓這些若斷若續、意猶未盡的句子在其中履履出現,顯然會削弱一首詩的「張力」與「歧義性」,至為可惜。
  其次,九首純粹以四字四行入詩的,雖然新詩不講求韻律,但作者可能為牽就讀者閱讀時的舒暢,而不得不使某些段落中的二、四句最末一字諧音,例如─
    讀友的信
    沒有字跡
    一張白紙
    埋著遺囑
               ──死訊
    天空消逝
    河水奔回
    燈在鐘處
    傳來雨淚
               ──雨象
  上述二例,它們讀起來也很順適,且有律動感,但如作者當初選用其他更具爆發性的字眼,或許全詩效果更好。
  再其次,作者本來可以談笑用兵,由於四言的諸多限制,不得不在某些詩行中以較嚴肅的態度出之,無形之自然降低了詼諧的意味。
  假如作者能在上述三個小小的缺失處,力求翻新,甚至錘鍊復錘鍊,我想「河悲」系列將會展現更恆久的親和力與魅力,帶給讀者以更壯闊的省思。
  末尾,筆者特別選錄四位現代詩人對蘇紹連的簡評,以作本文的結束。
  「蘇紹連近十餘年在語言風格的演化和題材的取向上已有極大的改變,他對詩的探索也進入了另一個層次,呈現出一個新的風貌。」
                   ──洛夫 一九九○年三月
  「蘇紹連的詩,似擬置於實境,實則為虛設,或從實境中分裂衍化,可從現場中抽身退離,蛻變為旁觀者。」
                    ──岩上 一九八四年三月
  「在語言方面,蘇紹連抱著最大的虔誠去實驗,不論『河悲』六十首四言一句,『驚心』系列的散文形式,但其中的鍛接、冶煉,如非仔細探察,不一定會了解作者的苦心孤詣。」
                     ──蕭蕭 一九七九年一月
  「蘇紹連不僅是一個重要的詩人,更是一個重要的典型,從他詩作中風格與世界觀的變遷,得以偵測出戰後世代詩人和臺灣地區整個文化環境、政治環境之間的互涉關係。」
                   ──林燿德 一九八六年八月
  總之,也許「河悲」六十首只是作者創作的一個過程,一面側影,它與周夢蝶的「孤峰頂上」、余光中的「天狼星」、洛夫的「石室之死亡」、商禽的「遙遠的催眠」、白萩的「流浪者」、★弦的「深淵」……,它們都曾在臺灣現代詩壇發過光和熱,而時間之海是無情的,願「河悲」今後不疾不徐,能與當代諸多名作,一爭浩浩的千秋。
   ──初刊「創世紀」第八十、八十一期,一九九○年十月
   ──再刊「河悲」詩集,蘇紹連著,臺中縣文化中心,一九九○年十一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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